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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艺术家的疯狂自毁:身陷《绝望》的赫尔曼

张丹秋雪 看世界杂志 2019-04-23



作为读者,你必须注意纳氏小说中叙述者的身份,唯有将叙述者和作者截然分开,才不至于堕入道德说教的庸俗圈套,才能发现艺术世界与真实世界间的张力。


2017年,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庶出的标志》,终于出中文版了。不过,先别急着购买,在阅读纳博科夫的小说前,你或许应该注意一些事情。



早在60年代,艾伦·皮弗在其研究著作《纳博科夫和小说》里就说:纳博科夫的小说,读者能够通过反复阅读获得远比人物多的认识。作为读者,你必须注意纳氏小说中叙述者的身份,唯有将叙述者和作者截然分开,才不至于堕入道德说教的庸俗圈套,才能发现艺术世界与真实世界间的张力。


抛开众所周知的《洛丽塔》,这一次我们从纳博科夫另一部小说《绝望》的主人公赫尔曼谈起。


  赫尔曼眼中的自我  


我叫赫尔曼,现年35岁。原籍俄罗斯,家住柏林,是巧克力商人。父亲是说俄语的德国人,母亲是血统纯正的俄罗斯贵族。


我从小文学天赋惊人,对于文学没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作文总得最低分,因为我对文学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从不按照作者意图理解人物,这与我爱说谎的特性有关。我18岁考入圣彼得堡大学,适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我被当作德国人拘禁起来。



我酷爱读书,欣赏的作家是屠格涅夫和老达斯蒂那一类的。我的原意是把《犯罪与堕落》视作犯罪心理的模本,但我远比他们更加出色,因为我既是自己的模特,又是摄影师。


现在来说说我的生活状况。巧克力生意亏了钱,使我不得不去布拉格扩展业务。虽然生活支出日渐赤字,但我妻子丽迪娅毫无自觉。她是一个笨女人,只阅读三流侦探小说,对人物和情节过眼就忘,感受力极度低下;她唯一的优点是对我的谎话信以为真,以便我能继续在她面前施展创作才能,她对我的人格深信不疑。


她的表哥阿德里安也常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是一个酒鬼、欠债人、不入流的画家,只能依靠我的接济生活。尽管我对他的艺术嗤之以鼻,他还是对着给我画的肖像画啧啧称赞,说画上的人同我本人十分相像,我不以为然。


这一部《绝望》出自我的手,但真正的作者不是我,而是我那无法把握的“记忆”,在自顾自说话。


在1931年4月2日正式到来之前,我只把这部手稿完整读过一遍,顺便拟定了“绝望”这个标题,用以表达我的艺术才能不被世人认可的悲观心境。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1930年5月,我出差布拉格时偶遇了一个流浪汉,名叫菲利克斯。我被我们之间的相像性震撼——菲利克斯有着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乍一看不分你我。



我的灵感来源于一次性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一人身处两地的快乐,“自我分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完全一样——这就是我贡献给伟大的苏维埃共产主义信仰的艺术品。


我的计划如下:回到柏林之后,我立刻投保了人寿险;我在邮局收到了菲利克斯的来信,并承诺自己会给他找一份工作;之后,我约见了菲利克斯,告诉他我为了财务上的便利,必须在次年3月的某一时刻一人身处两地,届时他将扮演我开着车在人群中出现,与此同时,我将亲自执行我的秘密任务。他欣然接受。


现在,我着手打点一切。首先,我用自己25种手写体中的一种写了一封勒索信,向保险员释放错误信号,令他误以为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其次,我打发了阿德里安,让他去意大利找点事做。最后,我捏造了孪生兄弟的故事,说服丽迪娅,让她不要惊讶于将有一具同我一模一样的尸体出现在眼前。


1931年3月9日清晨,我出门了,驱车前往阿德里安的湖区空地——那是我与菲利克斯约定见面的地点。傍晚,我射杀了装扮成我的菲利克斯。


  读者眼中的赫尔曼  


你不是诗人,不是艺术家,甚至不是心智正常的人,你只是一个无法认清自我的狂人。你的母亲是放鹅的农妇,你的父亲是俄国农夫。你没读过什么书,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名也记不清楚,《罪与罚》也被你错记成《犯罪与堕落》。



你说你对于文学人物自有一番理解,其实你是感受力匮乏、记忆力衰弱、无法靠意志战胜生活、只能靠妄想迷惑自己的人。


你说你是天生的小说家,但你却不知道一部小说该如何开头,你尝试了三次,都絮絮叨叨、以混乱告终。你说你是天生的诗人,但你从未写过一首诗,你所引用的普希金、莱蒙托夫,错误百出。


你说你的艺术基于伟大的共产主义信仰,但共产主义对你而言只是机械复制的可替代性:一个人在机器脚边倒下了,将有第二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他。这就是你口中的艺术。


你的妻子没有那么愚笨,在你胡诌孪生兄弟的谎言时,她敏锐地回忆起福尔摩斯故事里用自杀伪装他杀的案件,并告诉你这种行为是“诈骗”;你却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你以为丽迪娅对你百依百顺,但她早已和阿德里安私通。


而阿德里安其实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告诉你艺术的精髓是差异而非相似,他为你作的肖像画在外人看来与你本人十分相像,唯有你看不清自己的长相。他被你说成是骗子、穷光蛋,但他对丽迪娅爱护有加,对朋友慷慨解囊。他早已洞穿你的本质,你的骗保计划一实施就被他看穿了。


说到你的骗保计划:恶性杀人,你还言之凿凿称自己的主要动机不是钱财,而是伟大的艺术设想。从你对待菲利克斯的态度最能看出你的傲慢,你不把除你以外的人当人,只把对方当成一件能为自己利用的工具,你将他比作无毛的黑猩猩,认为杀掉一个动物无需付出代价。



你的全部计划建立在菲利克斯与你面容酷似的基础上,你说光是相似性这一点就是无懈可击的,因此你是为了实践你与他的相似而设计了这场谋杀。你说就算计谋被戳穿,你与他相似的前提也不会被动摇——这就是支撑你将异想天开变为行动的唯一信念。


可惜,由于你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识,你意识不到你与菲利克斯根本完全不像。在计划破产之前,你的潜意识冥冥中感受到了来自自我的欺骗:你蓄起络腮胡,只为同菲利克斯看上去更相似,渐渐地,你不敢看镜子,因为镜子里你的形象与他并不相像;在你射杀并取得对方的护照之后,你似乎清醒了一点,你发现镜头面前的菲利克斯与你从镜子里看见的自己是两个不同的人,这归咎于你的左右脸不对称。


你为自己混乱的思维找理由开脱,说真正的叙述者是“记忆”,它自有一套规则。其实你的记忆本身也模棱两可,真相被谎言和编造掩盖,无论是个人历史的叙述,还是骗保计划的实施过程,你始终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总被临时想到的细枝末节吸引了注意,但这更使我们看见了真实的你。


当保险员对警方说你不正常,经常给自己写信时,我们才注意到你自称擅长的25种手写体,在别人看来就只有唯一一种。这也是你,赫尔曼自我的最终本质——你自以为所是的诗人、艺术家、模特、摄影师、一流小说创作者、好丈夫、好职员、好雇主,其实都不是你本人,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反射之中,唯有自己的本质你看不见。


  艺术与真实: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  


在《绝望》一书的前言里,纳博科夫这样评价他笔下的赫尔曼:“如果说赫尔曼和亨伯特(《洛丽塔》的男主角)相像的话,那只是说同一个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画的两条恶龙相像而已。两人都是神经官能有问题的恶棍,但在天堂里有一条绿色通道,亨伯特得以每年一次在薄暮时分在那儿漫步,而地狱却永远不会假释赫尔曼。”


通过与亨伯特的对比,作者将赫尔曼视作一个纯粹的恶棍,由此告诉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应当尊重文本自身的完整性和封闭性。相反,那些妄图从纳氏的作品中窥见主流政见、刺探作者本人种种癖好的、或功利或窥私的读者,恐怕要失望了。


赫尔曼的骗保计划始于相似性的狂喜,终于艺术不被世人认可的绝望。那么,为何赫尔曼的计划最终破产?仅仅是因为他无法清楚认知自我么?换言之,若菲利克斯真的与赫尔曼长相相似,他的计划是否就会成功?


答案是否定的。赫尔曼野心受挫的最大原因并非他对自我认知的模糊,而在于他混淆了艺术与真实:他试图把对艺术的创造移植到真实世界之上,最终结果是艺术和真实尽毁。


皮弗通过分析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王,后,杰克》,得出了成为真正艺术家的三个必备条件:其一,意识独立于物质世界流动;其二,明辨力与洞察力;其三,必须不断克服感受力退化为抽象惯性的过程。



就这三点而言,自诩为艺术家的赫尔曼,是与艺术家特质截然相悖的庸人。


首先,如果说艺术家是在物质世界的基础上另建一个意识的艺术世界,那么赫尔曼只有一个纯属妄想的想象世界,这是疯子与艺术家的最主要区别。其次,既然赫尔曼看不见现实,那么他自然既不明辨、也没有洞察力,他表现出对一切细节的模棱两可、对潜意识所提出的警告不断自我怀疑又自我开解。最后,当计划破产,不具备艺术感受力的赫尔曼唯一能平复自己的方式就是向自己宣告:艺术的伟大设想不容动摇。


在艺术世界里,艺术家就是国王,他是独裁者,他能决定事件的走向与人物的存亡。但在真实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个人能擅自决定、剥夺他人的自由。


赫尔曼的妄想与失败,所展现的并非只是一个无法认清自我的庸人的失败,它更暗示了一种潜在危险:可怕的不是艺术家在虚构世界里的独裁与创作,致命的是打着艺术家名号的恶棍,对真实世界的捏造与挑衅。


赫尔曼在他的小世界里失败了,但在更大的世界里,赫尔曼们的结局将会如何?



作者 | 张丹秋雪

编辑 | 何子维 hzw@nfcmag.com

排版 | 王仲,Ke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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